前情侣回乡下① 西伯利亚的舞姬(2 / 2)
「……呃,嗯……」
哇,他第一次回我的话耶。虽然眼睛还是对著游戏机。
我不禁高兴起来,说:
「你姊姊呢?」
「还在喝酒……」
「咦咦──……这样啊……」
不是说她才刚满二十岁吗?这么年轻就能跟得上那群酒国英雄,太强了吧……
「姊、姊姊一喝醉就会跑来抱我……」
喔喔,这次还主动接续话题耶。
「所以你就溜出来了?」
「对、对啊……」
「洗过澡了吗?」
「洗、洗过了……」
「这样啊。那么也许我该去叫那家伙了……」
夏目婆婆跟我说过,洗完澡之后要跟还没洗的人说一声。反正那男的一定还没洗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我正在思考时,发现竹真抬头盯著我看。
「怎么了?」
「啊,不,没有,没什么……」
竹真一边说,一边拖著屁股在地板上滑动,与我拉开了距离。
可能是对我有戒心吧。
好吧,这也无可厚非。忽然冒出一个女的自称是亲戚,换作是我也会有戒心。
至少要是有共通话题的话也许还能稍微解除他的心防,但他看起来好像不爱看书……
「……欸,竹真你觉得那男的──说错,水斗哥哥看起来怎么样?」
于是,我决定搬出双方都认识的人当作话题。没办法,谁教我没别的选择。
竹真眼睛提心吊胆地四处游移,说:
「咦?什么意思……」
「比方说很温柔,或是很可怕之类的。」
「……嗯──……这个……」
难以启齿地犹豫了半天之后,竹真轻声说了一句:
「……我不是很,清楚。」
「是这样啊?」
「我很少,有机会,跟他说话……因为他,都一直待在外曾祖父的书房里。」
外曾祖父的书房……那男的连来到亲戚家里,都窝在房间里?
竹真好像变得有点不安,略显焦急地说:
「……不、不过……!」
「嗯。」
「……我觉得他,还满……帅的……」
「帅?」
竹真有些害羞地点头。
「很有自信……应该说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吗……因、因为我都没办法,像他那样……」
「……也是……」
我懂他的心情。
因为国中时期的我,也是出于同一种理由,才会受到那男的所吸引。
可是……那男的其实也并不完美。有时也会犯错……
「……其实说起来也很正常……」
「咦?」
「啊,对不起,我自言自语。」
啊哈哈。我用笑声糊弄过去。
「对不起喔,打扰你玩电动。」
「啊,不会……」
「那我走了──啊,再问你一个问题。」
我凑巧变得跟杉下右京一样,转过头来。
「书房在哪里?」
我还记得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。
成为同班同学的那天──大家都在忙著交朋友,只有他一个人,神色自若地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中。
我姓「绫井」,他姓「伊理户」。
我按照座号顺序坐在窗边最前面的位子,不知为何,就是不觉得坐在我背后默默看书的他,是个「寂寞的人」。
每当我无意间回首,他都给了我少许勇气。
让我觉得,一个人像这样活著也可以。
不用硬是跟他人产生交流,彷佛融入背景之中,但仍然追寻著只属于自己的世界──他让我知道,这样的人生也并无不可。
那或许只是想得到比下有余的安心感,是一种肤浅心态的表露──但背后感觉到的那个存在,确实成为了我国中生活的心灵支柱。
只是当时我还没想过,他对我来说会变成如此重要的存在──
竹真告诉我的书房,就在走廊的尽头处。
那是水斗的──如今也成了我的外曾祖父,种里候介爷爷的书房。
听说水斗一直以来,每次来到这个家就一定会窝在这个房间里。
对耶,他本人好像也说过「都是看书杀时间」……
门是开著的。
月光射进室内,柔和地照亮书房内的空间。
这是个两侧受到巨大书柜围绕,有如藏书地窖般的房间。另外还有一大堆书应该是书柜塞不下了,杂乱地堆在地板上。本来就不算宽敞的房间变得更是狭窄。
灯光只有天花板上的一颗旧电灯泡、站在书桌上的一个桌灯,以及月光。
在宛若洞窟的阴暗空间中──
──他就像与房间融为一体那样,坐在书桌前。
就像只有这个房间,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。
融入其中的水斗也给人一种错觉,像是从战后时期就一直坐在那里。
我犹豫了,不知该不该出声叫他,或是踏进书房。
因为──这里,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空间。
水斗一个人,就让这个世界变得完整。
总觉得如果我这个外人闯进去,会毁了这个完整的世界──
──对。
伊理户水斗,从一开始就是个完整的个体。
没有任何空隙,能让外人趁隙而入。
如果是这样……
如果是这样,那为什么──
──你为什么,要让我当你的女朋友?
国中时期的那段回忆,如今恍如遥远的梦境。
远到让我怀疑,他只在我面前表现的温柔、笑容、害臊的神情……全部的一切,会不会都只是某种错误……
是到了现在这一刻,我才有这种想法。
成为一家人,同住一个屋檐下。又从比我认识水斗更久的亲戚们那里,听到一些事情。
所以,我才会知道。
知道当时的他,有多么的特别。
知道那对于他的人生,是少数例外之一,是特殊例子。
然后……就这点来说,我也一样。
当时的我,也是格外地特别。
我们彼此,都将对方视作特别的存在。
……可是。
我得说,可是。
当时的我──没能有机会,看到他的这副模样。
我们不再特别,成为了普通人。
热情似火的时期结束,变得能够冷静地活在现实里。
所以,我才会──
只需刻意吸一小口气,吐出来……就正常跨过了书房的门槛。
旧纸张的甜香,扑鼻而来。
两侧排列的无数书本,给了我近似压迫感的感受。
这就是历史的重量吗……我正受到震慑时,水斗从书桌抬起头来,转过来看我。
「……是你啊……干么?」
听到比平时显得低沉了些的声音,我努力保持平静,回想起要讲的事。
「我是来……叫你去洗澡的。」
「喔……已经这么晚了啊……」
水斗叹息般低语,阖起放在书桌上的书。
那本书有点奇特。
看起来像是精装书,但既没有封面图画也没做什么装帧设计,只粗朴地写上了书名……
我又想到也许是某种专书,但感觉好像又太薄了。可能连一百页都没有。
「不用夹书签吗?」
「不用,反正我全都记得。」
「咦?」
「这本书只能在这里看到,所以我每年过来都会重看。」
「这本书这么稀奇?」
房间给人的感觉的确像是能捡到价值几十万圆的珍本书。
我忽然害怕起来,开始小心翼翼地绕过放在脚边的书。水斗自言自语般地对我说:
「说稀奇是很稀奇……毕竟,它是全世界仅有的一本。」
「全世界仅有一本?」
「就是所谓的自费出版……不对,它既没有发行也没有分送出去,所以只能说是一本手工书吧。」
水斗轻轻抚摸书桌上那本书的封面。
我绕过脚边的书走过去,探头往桌上看,只见封面印著陌生的书名。
「……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……?」
封面只有明体书名,连作者的名字都没写上。
讲到「舞姬」就会想到国文课本里一定会看到的森鸥外……但「西伯利亚」是……?
「这本薄薄的书,到底是什么?」
「外曾祖父的自传。」
「哦,自传……──咦?」
「呵……这兴趣还挺自恋的,对吧?」
看到我困惑的神情,水斗带点讽刺地冲著我笑。
经他这么一说,的确有听过。听说其实有满多中高年纪的人会想自费出版自传……
「小时候……大概是念小一的时候吧,我在这房间偶然发现了它。连作者的名字都没有,感觉有点诡异对吧?所以我翻开看看──从此以后,每年都重读一遍。」
「……这么好看?」
「也还好吧。要找好看的书的话,东野圭吾之类的应该更好看吧。而且它没标假名,当时的我看得是一头雾水。只是……不知为何,我把它看完了。它是我有生以来,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,看完的故事……」
第一次看完的,故事──
我也明白这种故事的意义有多重大。
以我来说,那个故事就在家里的书柜上。没错──就在当时还住在一起的,爸爸的书柜上。
小孩子随兴拿起的那本书,虽然出于知名作家之手,但一般读者并不把它视为杰作或代表作。如果跟狂热粉丝以外的人讲到书名,一定只会得到三个字「没听过」。
我会拿起那本书,是因为书名。
对还在念小学的小孩子来说,那个书名取得非常刺激。
阿嘉莎•克莉丝蒂的《谋杀成习》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本书的另一个译名是《美索不达米亚惊魂》。
比起同一位作家的《一个都不留》或《罗杰•艾克洛命案》,那本书既不有名也没有精彩绝伦的机关。《谋杀成习》这个译名,跟内容也没多大关系。
除非是克莉丝蒂的书迷,否则一定没几个人知道这本书──然而这本书,却让年幼的我深深为密室杀人的妙趣与名侦探的魅力所吸引……
既然如此。
如同《谋杀成习》塑造了现在的我,这本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或许正是塑造了伊理户水斗现今模样的作品。
我在满地书本之间的空隙跪下,跪行到水斗身边,探头看看放在书桌上的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。
「舞姬我知道……但西伯利亚指的是?铁路吗?」
「你没在课本或什么地方看过吗?」
「咦?」
「西伯利亚滞留……外曾祖父去打仗,终战后,当了三、四年的苏联战俘。」
「……战俘……」
这个陌生的词汇,使我一时没能产生实际感受。
对喔……我们的外曾祖父,算起来的确是经历过战争的那一代……
「那么,这本自传,是他在西伯利亚当战俘时的……?」
「对。内容写的主要是缺乏粮食险些饿死,天寒地冻险些冷死,还有强制劳动太过沉重险些累死等等。」
「都是些死里逃生的故事呢。」
「还有同伴死在自己眼前之类的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我闭上嘴巴。
我没挨饿过,也从没受冻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步──身体觉得最累的时候,顶多就是体育课的耐力长跑。
即使在课本或课堂上有看过听过……但那些事情听起来,总有些像是发生在异世界的故事。
「…………那么,舞姬是?」
「就是森鸥外。」
「爱丽丝?」
「对。他用森鸥外的《舞姬》比喻在西伯利亚结识的女生。」
「总觉得……故事意外地还满浪漫的耶。不过要是跟真正的《舞姬》结局相同就糟透了……啊,所以你该不会有俄罗斯人的血统吧?」
「……关于这部分,你就自己阅读做确认吧。」
「咦?」
水斗把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拿给一时措手不及的我。
「想知道书的内容就该自己看。这么好奇的话,自己看就对了。况且就如你所看到的,它并没有很厚一本。」
「咦……可、可是……可以吗?」
「有什么不可以的?」
我怯怯地接过了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。
真的很薄。搞不好它的硬底封面都还比本文纸页来得厚。
但是,它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氛围。
像是执念……像是怨念……沉重得像是塞满了凝滞郁积的感情。
「……这本书……还有其他人,看过吗?」
「不知道,应该没有吧。我看到这本书时,它藏在很里面的地方。不过应该知道有这么一本书。」
无论是峰秋叔叔还是夏目婆婆,当然就连圆香表姊都没看过这本──水斗的根源。
比进入书房时更强烈的畏缩感,袭向我的内心。
──我,有这个资格吗……?
东头同学的容颜,闪过我的脑海。
我忍不住自然而然地想到……该出现在这里,看这本书的人,也许应该是她才对……
「……那我去洗澡了。」
水斗站起来,往走廊那边走去。
「看不看是你的自由……之后帮我把书放在书桌上就好。」
说完,水斗就把地板踩得轧轧作响,存在感逐渐远去。
我在弥漫著旧纸张气味的书本地窖当中,手拿世上仅有一本的书,独自陷入沉默。
也许有人,比我更有资格留在这里。
但现实情况是──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。
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。
我低头看著这个书名。
回想起水斗将这本书递给我的模样。
这次,需要足足三次深呼吸。
我翻开了封面。
『到了人生的尾声,回顾过往便成了生活的主要部分。我这一生虽未活得充满耻辱,但活得充满懊悔。其中最令我心如刀割的,是在那西伯利亚的远地回忆。
我至今对妻子的爱仍未淡去,也毫无虚假。但在该地与她度过的时光,仍如弧光灯在我胸中发亮。
啊,西伯利亚。我的菩提树下大街啊。
我决定写下这个故事。如同那太田丰太郎所做过的一样。这将是我人生最后的文学,也是忏悔。』
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以这段文字作为开头。
太田丰太郎就是森鸥外《舞姬》的主角……他在德国留学时遇见一位名叫爱丽丝的少女并与她相恋,但最后为了保护家族名誉与自己的人生而辜负了她,在国文课本当中恐怕是最让女生讨厌的一个登场人物。
候介爷爷将自己比作丰太郎,写下了自己的半生。
他接受雄厚金援走上菁英之路,与父母定下的未婚妻也相处融洽。但国家寄来的一张红纸,让他离乡投效军旅──
书中以不输专业作家的精采文笔,描写出他的人生轨迹。
被分发至满州战线的候介爷爷,在当地迎来了终战。
听从国内的指示向苏联军投降后,他与同袍们分享喜悦,以为可以活著回到故乡,与家人以及未婚妻重逢。
谁知──
『「Tokyo, domoy!」苏联的士兵喊著。
我兴奋激动地,这样告诉一脸诧异的同袍们。
「Domoy」是俄语的「回国」。我们可以回日本了。
我们坐上运货车厢,期盼著往故乡所在的东方前进。然而货车开始行驶没多久,我立刻就察觉到了。
列车是往西方行驶。』
梦想回到故乡的日本士兵花了好几个月,被送到酷寒的收容所。每天只能得到少许的发酸黑面包或与盐水无异的汤,被迫进行严苛的重度劳动。
候介爷爷运气很好。他因为懂一点俄语而得到了通译的职务,不用从事重度劳动。书中写到饮食也稍微得到了改善。
但是,将苏军的命令转达给日本兵的职务有时会招人怨恨,而在苏维埃联邦这个施行大规模监视的社会下,单单只是会讲俄语就曾经使他惹上间谍的嫌疑……
不知不觉间,我的眼前,出现了西伯利亚收容所酷寒严苛的景象。
感觉就像在窥探他人的人生。
种里候介老先生的记忆与感情,逐渐吞没了我自身的存在。
『我的文学志趣在遥远异乡仍不曾中断。即使书籍遭到没收,内容我都记在脑子里了。只要默背那些内容,就能让我亲近丰富的故事与令人怀念的文辞。
当我这么做的时候,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会过来聆听,我们也曾高谈阔论。不只是同乡之人,异乡的人们也有爱好文学之心。
伟大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啊,你真正地联系了人们的心。』
彷佛在风雪中生火取暖,严苛的生活中也有光辉。
最强烈的光辉,就是西伯利亚的舞姬。
一位名叫爱莲娜的女性。
书上说她是苏联官吏的女儿,与候介爷爷在文学上兴趣相投而认识。候介爷爷成为了她的家庭教师教她日语,跟父亲同样是文学爱好者的爱莲娜女士,就这样渐渐与他心灵相通……
他们的情况,让我不禁联想到自己与水斗。
毁灭的序曲。
注定离别的相遇。
因为,故事一开始就提到了。
候介爷爷,在故乡有位未婚妻──
『在我们文学同好之间,有许多人严词批判《舞姬》的主角太田丰太郎意志薄弱。
丰太郎一生走在家人、国家与他人安排的道路上,却在异乡遇见爱丽丝,爱上她,第一次走上了不同的道路。然而,这个男人没有克服逆境的勇气,抓住朋友伸出的援手不放,就这样逼疯了心爱的爱丽丝。
有无数的意见批评他连一名女子都保护不了,算不上男人。
然而,他的人生,他的心态,让我强烈地感同身受。每当我与爱莲娜交谈,每当我凝望她的笑容,父亲那严厉的神情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。他要我光耀门楣,要我报效国家。我一次也没有怀疑过这些教诲。
无论我与爱莲娜如何地心灵契合,我无法想像自己忤逆父亲之言留在苏联的模样。假如那一刻到来,我是否会像丰太郎一样害得心爱之人发疯?这令我害怕得不得了。』
后来时光荏苒,候介爷爷必须开始对抗收容所里称为「民主运动」的思想运动。民主运动只是虚有其名,实质上似乎是苏联对俘虏灌输共产主义思想的洗脑手法,由于老朋友对此做出反抗,因此候介爷爷也必须给予支持。
候介爷爷的同袍除了必须进行严苛的重度劳动,在收容所内又受人欺凌。疲劳、饥饿、酷寒,再加上精神疲惫同时来袭──
『我没能帮助朋友。朋友帮助过我好几次,我却没能报答这些恩情。朋友到死都没有责怪我。朋友的眼中反映出远在他方的故乡。』
这部分的文章字迹变得相当紊乱。就好像把候介爷爷纷乱如麻的心,直接下笔写成文字一样。
在西伯利亚度过了长达三年的战俘生活,终于有望遣返日本了。
爱莲娜父女此时已与候介爷爷有了深交,便劝他留在苏联。说是会为他安排职位,问他有没有意愿与爱莲娜结婚。
候介爷爷的选择,与他自己过去想像的一样。
他没有勇气为了一时的恋情拋弃故乡。无法遗忘家园、祖国与未婚妻。
听到他这么说,爱莲娜女士柔和地微笑,这么说了:
『「请你一定要幸福。」
她用我教她的日语,如此告诉我。』
候介爷爷如此描述当时转身离开爱莲娜时,他心中的想法。
『尽管笑我意志薄弱吧。想责怪我不配做个日本男儿就责怪吧。即使如此,我还是得将当时的真实心情记载于此。』
『我多么希望你能挽留我啊。』
……这就是最后一段文字了。
我打开最后一页,注视著这段文字良久。
──滴答。
水滴滴在老旧的纸上。
「……啊……」
我急忙擦擦眼睛。
不知道有多久……没有在阅读时掉眼泪了……
不知是因为这是真人真事,或者因为这是水斗的──我的外曾祖父的故事……
这么旧的书,弄湿了不晓得会不会怎样?我想把它擦乾,低头看著书页时,发现到一件事。
书页上还有另一个泪痕。
……这本书已经装订成册。所以,应该另有一份种里候介老先生的亲笔原稿。
所以这个泪痕,是这本书的读者──除了我以外的唯一一个读者,落下的眼泪……
霎时间,我产生了幻视。
彷佛看见在这阴暗又满是灰尘的书房里……一个小男孩,翻开这本书哭泣。
我从没看过那男的为了书中情节落泪。
即使如此……那的确是过去,曾经存在过的光景。
天花板上的白炽灯──弧光灯──徒然地亮得耀眼的书房,能够远远听见大人们饮酒作乐的声音。
好似只有这间书房,隔绝于世界之外。
好似只有自己一个人,区隔于世界之外。
啊──
他,一直都活在这个世界里。
「……你还在这里啊。」
在月光照射下,一道长影从门口伸进了书房里。
「好歹拉门拉一下吧。就算是夏天也会著凉的。」
水斗口气傻眼地说,用习惯的脚步走进杂乱的书房里。
他看到书桌上摊开摆著的《西伯利亚的舞姬》,挑了一下眉毛。
「那本书……你该不会整本看完了吧?」
我缓缓点头。
「……是喔……」
水斗一听,叹息般地这么说,就不再开口了。
弥漫著旧书气味的房间里,飘过一阵沉默。
耳朵里,什么都听不见。
我满脑子都是曾经待在这个房间里的男孩,以及此时在我眼前的男人。
所以我……决定问个至今想都没想到要问的问题。
「欸……你有写过小说吗?」
「嗄?」
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水斗显得困惑,我继续说:
「我有……在小学的时候,写过像是抄袭阿嘉莎•克莉丝蒂的推理小说。文章烂到不能看,故事与诡计,也全都是从别处抄来的──可是,那篇小说里,满满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。满满的都是『我』。」
所以,我到现在还留著。
搬家的时候也带了过来。
那个让人看到太丢脸了,连我自己都不想重读一遍……但就是不想扔掉。
「欸,水斗。」
霎时间,他眼睛略微睁大开来。
「我……也想看看你写的小说。」
水斗半张著嘴,不规则地呼气,说:
「你刚才……直呼了……我的名字……」
「我们是兄弟姊妹啊,很正常吧?」
我笑著开他玩笑。
至今我都是在心里这么叫他。
在妈妈他们面前互相称呼时,也都有保持礼貌。
但是,我现在想叫他「水斗」。
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。
以免你从我面前消失。
以免我从你面前消失。
好让你和我,我和你──能够互相挽留。
「让我看看嘛,水斗。我的也会给你看的。」
水斗像是想掩饰什么般别开目光,说:
「……有机会的话。」
「多久我都等。」
因为我们到死,一定都会是兄弟姊妹。